特稿 | 莫超:东干语的一些特殊语词和语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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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干语的一些特殊语词和语序
——以十四儿·伊的诗集《快就夏天飞去呢》为例
莫 超
(兰州城市学院西北方言研究中心)
十四儿·伊1954年出生于吉尔吉斯共和国,是东干人的第四代后裔。文学博士,一直从事中亚回族文学、回族语言的研究和教学工作,集文学家、诗人、东干语语言教育家于一身,出版学术著作、诗集、教材多部。不少作品已被译成吉尔吉斯语、俄罗斯语、汉语等多种语言文字。《快就夏天飞去呢》是他的一部东干文诗集[1],本文中所选的例子均出自《快就夏天飞去呢》中的诗句,包括作者口语体的自述部分。
“东干”作为一个族群的指称词,大约在清乾隆时期就在新疆产生了,是维吾尔人对来自甘肃及以东的回回移民的称谓。1866年,俄罗斯公使从北京致西西伯利亚总督的信中曾写道,“东干”指中国伊犁边境的中国穆斯林[2]。A·库罗帕特金在《喀什噶尔历史概要》一文中说:“在喀什噶尔的中国穆斯林知道‘东干’这一名称,他们进行了武装起义,称作东干起义。[3]”十九世纪后期,随着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合并到俄国,“东干”一词逐渐被俄罗斯人知晓了[4]。
大约140年前,东干人到达异国他乡。除了少数粗识汉字的“账房先生”外,绝大多数都是文盲。他们带走了汉语,却没带走汉字。这是东干人的一大缺憾,包括十四儿·伊自己在内也很怅然。这里以他的一首诗为证:
有的说的:“收掉去
你快把诗文……”,
因此现在老回回
不懂回族文。
光是我作诗文呢
用父母语言
只要世上剩一位
亲回族脸面。
说的是虽然不会汉字,但他要用“父母语言”写作,即东干语写作。在他用“父母语言”创作的诗歌中,我们找到了许多陕甘方言的特点。本文分特殊语词和特殊语序两个方面加以介绍。
一、特殊语词
(一)形容词生动式——ABB式
形容词生动式——ABB式,在汉语中是常用的格式,但在东干话中保留着“更土”的用法,许多不见于普通话词汇,如“红朗朗、白生生、绿生生、青生生、绿噌噌、闹森森、展嘟嘟、白刮刮、稠繎繎、肉黏黏、明叽叽、瓷登登”等普遍用于诗文,用以增强所描述事物的程度和形象性。具体例句如下:
红朗朗的热头,成一天家晒。
红郎朗的照的呢,很绒存热头。
白生生的云彩底下,活物儿转成群。
白生生的雪消吧,粉桃花开开。
绿生生的滩道里,红大袍摆浪。
青生生的草绿,森雨可发怪。
绿噌噌的树叶子,把观园儿遮住。
这个时间闭气色——味道闹森森!
展嘟嘟儿的青草草儿,黑地皮儿上长。
周围显白刮刮儿的,俊美红欻啦果果儿。
把周围原装满呢,稠繎繎的黑暗。
肉黏黏的瓣瓣儿上,露水豆儿不藏。
团圆儿白雪铺下呢,明叽叽儿地闪。
雾眼睛瓷登登的,(指眼珠不动)头发带白色。
这些词语,有些还在陕甘方言中沿用,如“红朗朗、绿生生、白刮刮、瓷登登”等,但其余的已经非常罕见了。可以确定地说,东干话中保留了更多一百多年前ABB式形容词的活态用法。
(二)特殊副词
汉语中的副词所表现的语法意义多样,但常用的副词数量并不算多,基本上都是常用词。但在东干话中,有几个特殊的副词,如“带改、很、去不去、下茬”四个词,使用的频次很高,且表示的意义不同。
1.“带改”,大致有这几种意义:
(1)范围副词,同“完全”。例如:
咱们带改还瓜的 (真的) 那个贵时间,成一天家奇怪的 带改看不见。
就是!我带改丢掉 把贵重昨天—— 香甜儿童的忆念儿 在时间中间。
(2)时间副词,有“立即”、“最终”两个义项。前者如:
到家里,带改 掏一把黄树叶儿里—— 把皮包打开。(立即)
到底有的生气的,把我大声骂的呢:——你带改咽气……(立即)
后者如:
一拿紧儿在这个世上 像些跑欢的跑马。带改踪影都不留,渐渐灭掉呢。
(3)语气副词,有“的确、一点都、只是”三个义项。义同“的确”的,例如:
今年太阳带改毒,把啥都不饶。
团圆儿都像耶提目,带改很苶张,太短素常的活套,习惯的忙慌。
我把一切劲攒上,往前跨步行, 行程带改重的很,劲不够,肯定。
义同“一点都”的,例如:
从哪一带你到来,带改不知忙?
我再不信服人心,他不讲公道,有如恶害虫,待改不害臊。
义同“只是”的,例如:
染很长指甲的呢,带改嫌细烦,成几遍价擦的呢,随便重可染。
就是!你带改失笑……啥都知不明!
家里带改,缺安稳,四季们儿骂仗,太短了俊美消停,一到晚后晌。
上述“带改”一词的用法,不见于北方话,因我们查了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》,只找到一个“殆乎”,在徐州方言中作副词,意为“表示非常接近于某种数量、程度等,相当于北京话的‘将近’、‘差不多’,如‘他殆乎有四十了’。”跟上述的几种用法关系也不大。陕甘方言中似乎也没见到过,很可能在“母体”中已消亡,却“存活”在了东干语中。
2. 很。东干语中,“很”除了程度副词的用法外,还有“好、经常”的用法。
(1)义为“好”,例如:
这就很几十年了,命运多么苦。
大路旁里站的呢,这就很几年,一棵绿森子杏树,年年接春天。
每一个星宿的亮,因为到地面,应该过好少时节,很几百多年。
白话文中也有这种用法(见“自述”):
现在印出来了很几本诗文书:《青年》《还长哩》《干净的心》《骚葫芦白雨下的呢》,有的诗文翻到俄罗斯、吉尔吉斯、汉族等语言上的呢。
(2)义为“经常”,例如:
河里水不很长清,因此有鱼儿呢,世上好不能永繁,因此有人呢。
“很”的上述用法,在甘肃方言中依然常用,但不见于普通话。经查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》,也未见一处有上述用法的“很”(或“狠”)。
3.去不去。这里并非正反问形式,而是频率副词用法,义同“时常、随时”。例如:
我……作诗文的呢,端在热心里,那个自己,去不去,往外面移呢。
我的心里去不去,贵重亲老家。往回曳落我的呢,这就整一夏。
瞎肯转成好,好,去不去,转成瞎迟早。
“去不去”的这种用法,在甘肃方言中依然常用,也未见于普通话。经查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》,未见一处记载上述用法的“去不去”。
4. 下碴(ca)。为情态副词,义为“狠劲、猛”。例如:
你脱香睡梦地呢:全天的舒坦。在你的绵心里头,叫下碴喜欢。
命运不给真回答,叫自己都知。倒多罗还欺搅的呢,下碴都配治。
光是……下碴放的血儿,叵叫跌下去,心里头有爱情呢,那塌儿在害气。
查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》,西北地区银川(作“下茬”)、西宁(作“下槎”)都用,意为“肯卖力气、下苦干活”,另武汉话中有个“下叉”,意为“动手、着手,如‘叫我不好下叉’”。显然东干话中的“下碴”跟西北地区的“下茬、下槎”有明显的关联,而跟武汉话中的“下叉”无关。
(三)特殊连词
特殊连词有两个:“再么是、带”
1.“再么是”。义为“以及、并且”。义同“以及”的如:
在自己的作品上诗家观看秘密(神秘)尔兰(阿拉伯语:世界)的昨天、今天、再么是明天的呢。
义同“并且”的如:
这一本诗文我许给我的父亲十四儿·苏娃子,母亲十四儿·迈洋子,姐姐雅库子·法麦,弟弟十四儿·伊司马儿,弟弟十四儿·凯利姆。如今他们在给亚买提(死而复生)呢,我祈祷胡达讨尔俩恕饶、看守再么是保护他们。
2. “带”,义为“和”,例如:
打1978年上在吉尔吉斯共和国的,民族科学院的回族学带汉族学中心中间里工作的呢。先念中亚回族的先进文学的呢,研究口传文学的呢,练习教回族语言带文学活的呢。
“再么是”和“带”的上述用法,在陕甘方言口语中依然常见,普通话则不说。经查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》,也未见一处有上述用法的“再么是”。
(四)特殊动词“作造”。
在东干语中,“作造”是“创作”的意思,例如:
这一本书上诗文是作家临后几年里头作造出来的。
十四儿长时间作造亲爱巧妙文学的呢。
在陕甘方言中,“作造”是个具有消极意义的词,义为“无端害人、折磨人”的意思,如口语中说“队长那时候把我作造了好几年,我都忍了。”经查《现代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》,未见一处记载上述用法的“作造”。
(五)特殊形容词“羞眼”。
“羞眼”并无“害羞”的意思,而是指“因不住地做令人不喜欢的事而讨嫌”。例如:
热闹雨点儿——小孩子,端精脚两片儿。在湿路上跳的呢,不知道羞脸儿。
太阳的多少金光,打树叶儿中间。都活套的钻过来,在周围羞眼。
“羞眼”的这一用法,目前在陕甘偏远山区的老年人口中还可听到,年轻人都不说了,堪称“濒危语词”。经查《现代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》,未见一处记载上述用法的“羞眼”。
综上几种特殊语词,可以归结为两类情况,一为东干语跟陕甘方言用法相同,只是使用频率多少有别。如形容词生动式——ABB式,副词“很、去不去、下碴”,连词“带”、形容词“羞眼”等。东干语中上述语词惯常使用,而陕甘方言中已明显萎缩,大致只有老年人使用,年轻人已经不说了;二是东干语跟陕甘方言用法不同,如副词“带改”的各种用法,动词“作造”的用法,在陕甘方言中已很难找到对应的说法。
二、特殊语序
(一)王森老师曾写过一篇论东干语的语序的文章,讨论了东干语的几种语序[3]。我们在十四儿的诗文中,发现了一些相关的说法,列举出来作一印证。
例1:
快就(zou)夏天飞过呢
快就落到头上呢
例2:今儿个剩的太不多,真尔兰中间;他们放展跑的呢,不住点往前。
例3:把我的阿大,叫忙把幸福佴下,富馀没说话?
王森先生指出:东干语“几个单音节词连用时,单音节形容词充当的状语往往要放在单音节能愿动词或副词前面,如‘娃娃乱都喊的呢’、‘叶叶快就出来呢’。”例1中的“快就”与此相同。又说:“表示轻度否定时,程度副词‘甚’和‘很’的重叠式‘很很的’要放在否定词前面,如‘我的窗子甚不高’。”这里举了程度副词“甚”而没举“太”的例子,但情形是一样的,即例2中的“太不多”与此相同。王森先生还指出:“形容词‘多’要放在否定副词前,如‘人老哩,一天家活多再嫑做’。”但没举出双音节形容词也放在否定词前的例子。因此上述例3 从格式上印证了王的说法,但双音节形容词未见于他文章中的描述。
最近看了侯宇在《中国社会科学报》2019年12月17日的“语言学”版上发表了《从类型学视角探究中亚东干生汉语语序》一文,指出东干学生“状语偏误最多”,多项状语错序,原因是“受到了俄语和东干语的影响。俄语多项状语比汉语多项状语更加灵活。”
我们认为东干语的语序特征首先要从东干语的来源上探究。作为汉语西北方言的“岛”,东干语跟汉语西北方言在语法上有明显的对应性。在青海方言中,否定副词紧接动词或形容词,程度副词或其他状语远离中心语。如“‘我详细没看过’、 ‘他常常按时不睡觉’、‘这个尕娃根本好好不念书’,等等。”(《青海话的状语语序》,参见黄伯荣《汉语方言语法类编》,青岛出版社1996年,794页)在新疆乌鲁木齐回族话中也是如此,如“‘老师的话他好好儿不听’,‘这个词,乌鲁木齐人好好儿不说’”等(《新疆乌鲁木齐回族汉语的状语后置》参见黄伯荣《汉语方言语法类编》,青岛出版社1996年,795页)。试比较:
青海话: 东干话:
详细没看过 富馀没说话
按时不睡觉
乌鲁木齐回民话:
好好儿不听 在一窝儿不站(不 在一起生活)
好好儿不说 多再嫑做
可以看出,东干话跟青海话、乌鲁木齐话多重状语的语序是一致的。140年来,东干人一直保留着这样的说法。
(二)“很”修饰状态形容词
一般认为,程度副词可以修饰性质形容词,而不修饰状态形容词。但在东干文中,“很”除修饰性质形容词外,也能修饰状态形容词。“很”修饰状态形容词分两种情况:
1、很+“AABB”式
麻麻糊糊阴路上,几位人早光。得道走哪塌儿去呢,很慌慌忙忙。
一股儿笑声飞起来,很战战兢兢。打你的绵嘴唇儿上——快亲到空中。
2、很+“ABB的”式
房里红火炽的呢,气色热腾腾;周围很乱敦敦的,我正作诗文。
团圆儿很土苍苍的,端像上午过;一群骆驼跑过去,土往下正落。
这两种用法,我们在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》中未曾发现;笔者问询了陕甘宁三省区的方言学者,都说没听到过。那么,这两种说法是原本存活在西北方言中,后来消失了,还是东干人语言生活中后起的现象,还留待我们进一步调查研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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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:
[1] 十四儿·伊 《快就夏天飞去呢》[M],莫超、韩苗苗译,广州: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,2019。
[2][3][4] [吉尔吉斯斯坦]M.R.苏三洛著《中亚东干人的历史与文化》,郝苏民、高永久译,宁夏人民出版社,1998年版,45-46页。
[5] 王森《东干语的几种语序》,《中国语文》[J],2001年第3期。
(原载《方音传异域,与析有同声——第七届海外汉语方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,中山大学出版社,202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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